编者按
一年前的今天,陈少红率十五师老兵寻访团远赴老挝,纵横上千公里,深入孟赛、孟洪、孟夸、万象等地,寻找当年十五师战地旧址,寻访团成员沿途拍摄了大量的珍贵镜头,发现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为部队的战史研究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物证。在这一周年来临之际,当时作为寻访团成员的老兵刘绍亮,撰写了一组回忆文章,记录了他们在老挝的点点滴滴。从今天起,我们将连载这篇回忆录——《寻找我们的芳华》,与大家分享。
寻找我们的芳华
——2017年老挝战地寻访纪实
我这一辈子,就异国而言,除了老挝,还没有第二个国家让我对它有深厚的感情与眷恋,揪心揪肺地关注过它,更没有第二个国家能让我在47年里进出4次。
原因很简单,1970年12月至1972年11月,我曾在那片土地上战斗、生活过700天。
对于一个援老战争的亲历者和幸存者来说,那是一段付出鲜血、青春和激情的岁月,是一段关于生命、友谊与战争的回忆。为了执着的梦想,为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大地,我们甘愿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那片陌生的土地。也正是这段人生不寻常的经历,造就了我终身难以释怀的老挝情怀,更造就了我对军队、对军人、对战友的特殊情感。
任何看上去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往会降临在人们面前。 堪堪47载后,我又一次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我的战友、重庆轩渝石油公司董事长陈少红要组织拍摄一部空军高炮十五师的史料片,我和张安福负责文案。而入寮参战是此片的重头戏,因此对当年的战地进行寻访很有必要。2017年12月22日晚上6点多,我与陈少红为团长,张安福、刘培义、陈燕等老兵为团员的空军高炮十五师战地寻访团来到中老边境。
近几年,当年参战部队的老兵们自发组织了多个团队重返战地,祭奠烈士,我自1992年底至今已重返老挝4次,应该说在高炮十五师范围内是重返时间比较早、次数比较多的一个。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似乎轻车熟路:在边境尚勇烈士陵园祭奠烈士、出磨憨海关、入老挝磨丁口岸,在界碑前拍照纪念以后,我们的车子便沿着中国当年援建老挝的老西线向乌多姆塞省的省会孟赛驶去。
弯弯的山道,连绵不绝的高山和丘陵,又迎来了一个中国老战士寻访团,也迎来了我这个与它们多次见面的老朋友。近半个世纪以来,这条路由最初的砂石路面变成了现在的沥青路面且略有取直和加宽。前些年云南阳光道桥集团公司对这条路进行改造时尘土飞扬的状况已经不见,但山体如故,弯道依旧,汽车转弯时刹车片吱吱作响,车上的人被甩得晕晕乎乎,有人甚至翻肠倒肚,吐了起来。
空军高炮十五师在存续的20年时光里,率部参加了援越抗美、援老抗美和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几次作战都发生在我们美好青春的岁月里。寻访团从重庆出发前和回国到达蒙自后,陈少红战友邀请大家两次观看了电影《芳华》。冯小刚大胆的创意,生动的剧情深深地震撼了我们的心灵,更激起无尽的追忆。 而这次寻访战地又使我们回归初衷,回到那火热的年代,一路上又搂草打兔子,走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来,其意义超过了寻访本身。
所以今天我就赶一回时髦,将本篇的题目命名为《寻找我们的芳华》。
祭烈士
孟赛中国烈士陵园翻建前,中国来祭奠烈士的最后一个团队
12月23日是寻访团入寮后的第二天。上午,我们便来到老挝乌多姆塞省孟赛中国烈士陵园。
“人不见,草连空。”烈士们的坟茔掩映在周围高大的树木之中。我发现,1993年初陵园西北角那颗高大的木棉树已经作古,树干横躺在那里。东北角,烈士缪玉生的坟墓塌陷,墓碑歪斜。2015年我们在万象拜会中国驻老挝大使关华兵时,就提出了这件事。关大使说,已经和老方约定要修缮孟赛烈士陵园。
2018年元月,孟赛中国烈士陵园改扩建工程开工,设计图纸征求参战老兵们的意见,专门邀请昆明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收殓妥存了烈士遗骨。相信时间不会太久,这座占地10238平方米的烈士陵园将以较高的修缮工艺水平展现在世人面前,以告慰九泉之下在老挝牺牲的中国英烈们,使他们有一个更加整洁、宽敞和漂亮的家园。
我们成了这个烈士陵园翻建前最后一个祭奠的团队。
看到烈士们躺在这冷冰冰的异国土地上这么多年,寻访团成员们的心碎了。当陈少红致祭文,大家肃立在纪念碑前向烈士们默哀时,想忍住泪水已经不太容易,老兵张安福在抽泣,刘培义更是失声痛哭。几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对烈士们说过,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你们。没有失言,今天他们又来了。
随行的重庆电视台的记者和重庆轩渝石油公司几个年轻员工也面色沉重,默默地站立,向烈士们致哀,好几个人满含热泪。
当年的我们与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年代,让他们了解过去,珍惜当下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向烈士们致以军礼。然后敬献花圈,烧香焚纸,清理坟茔墓碑。
陈少红两眼含泪,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今年七月,她向原空军高炮十五师师长王强许愿,向数以万计的战友承诺,自筹经费拍摄一部记录十五师光辉历程的史料影视片。2017年,她带领战友们开展“寻战友,忆当年”活动。跋山涉水,昼夜兼程,驱车5万公里,从巴山蜀水到东海之滨,从长白山麓到云贵高原,从汉江平原到岭南丘陵,从淮海两岸到黄土高原,寻访战友,聆听他们的动人故事;缅怀烈士的丰功,祭奠他们的忠魂;看望战斗功臣,慰问烈士亲属。
今天,她对烈士们说:“亲爱的战友们,47年前的今天,你们和我们一道,怀揣着为伟大的祖国、伟大的人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伟大的军队、伟大的领袖争光的坚强信念和支援老挝人民抗击外敌侵略慷慨赴死的雄心壮志,毅然决然奔赴老挝。在惨烈的‘5.14’战斗中,你们头顶炸弹,坚定沉着打击空中飞贼,取得击落敌机两架,击伤一架的辉煌战果。在战备训练和工作生活中,你们面对艰苦的自然环境,不怕苦累,付出了血的代价,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你们不愧是中华好儿女,是我们崇敬的楷模。”
“战友们,虽然我们分别四十多年了,但你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这些年,和你们并肩战斗过的战友一拨又一拨重返老挝看望你们,有的战友为你们著书立说,更多的战友口耳相传你们的光辉事迹……”
“今年以来,我们战地寻访团的战友驱车万余公里,分别奔赴你们家乡的淮安、晋江、长沙、隆回,看望了你们的亲属。”
“庆凡,你91岁的老妈妈十分健康,弟妹们特别孝敬,她老人家生活的非常幸福。”
“宏生,你的战友王友曲入赘你家,不仅更名王宏曲,而且还将他的儿子过继你名下,为你传宗嗣后。”
“可武、伏龙、福祥、征生、兴利等战友,你们的亲属生活得也很祥和愉快。”
“宝玉、二白、润成等战友,我们还将在2018年继续去你们家乡——汪清、宁武看望你们的亲人,寄托我们的哀思。”
在陈少红致祭文时,我思绪万千。既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又一次能来到这里祭奠他们,也感慨生命之坎坷。这些年来虽然事业的道路荆棘遍地,坎坎坷坷,但我对自己热爱的工作还是非常执着;眼下虽然拿着不算多的退休费,但收入稳定,日子简朴,子女成人,孙儿绕膝,可谓平安幸福;今天我能戴着立功奖章向烈士们致敬,享受着政府对参战人员或多或少的待遇,而47年前牺牲的战友们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李心平烈士墓前,原先那棵紧紧地抱着坟墓的大榕树被园方砍掉了。可是这次,我又惊奇地发现,在坟墓的左边,一颗大拇指粗细的小榕树正在茁壮成长。当我将这一现象指给同行者后,大家共同说出了一句出自心窝的话:“老兵不死,李心平们不死啊!”
这些年来,十五师的战友们一批又一批地来到陵园祭奠,多数人关注的是在1971年5月14日战斗中牺牲的24位烈士。实际上,这里埋葬着303支队的烈士共30位(高炮十五师27名,配属作战部队3名)。与阵亡官兵一样长眠在烈士陵园的他们,却往往被活着的战友们视为阵亡之外的另类,被置于“陵”外。
我呼吁战友们不要忘记他们!
在刘学文的坟墓前,我拿着一根树枝,抠着学文墓碑上的泥土,哽咽着,喃喃自语:
学文,你知道吗?自你1971年5月走了以后,是我带领你的老乡和战友在八零野战医院给你穿衣戴帽,铺褥盖被,然后将你安顿在这里。以后我祭奠过你三次。
第一次是1972年11月,咱们部队回国前,我为你清除了坟茔上的杂草。
第二次是1992年底,我到老挝旅游时顺便来祭奠你和战友们,由于是集体行动,我没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第三次是2015年夏天,我参加中国老战士代表团到老挝访问,给你上香焚纸。
今天,我又看你来了……
学文,你如果活着,也快70岁了,或许早已当爷爷、姥爷了……
我把头紧紧靠在他的墓碑上:“那一年,当你的母亲得知你的噩耗后,当即就晕过去了,经过抢救才苏醒过来。遗憾的是,这一两年你的母亲和姐姐都先后随你而去了。由于多种原因,他们始终没能到这里来看望你。”
我脑海里的“回放键”再一次按下。
1971年5月上旬,刘学文因被蚊虫叮咬后患脑型疟疾, 尽管医生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是我师第一个被恶劣自然环境下疟蚊夺去生命的人。后来,四十四团也有一个叫曹玉贵的战士因恶性疟疾而病故。
为烈士们烧香焚纸献上贡品后,我们要离开烈士陵园了,大家脚步轻轻的,唯恐惊醒在这里沉睡多年的弟兄们……
到孟赛烈士陵园祭奠烈士,大概是重返战场老兵们的强烈心愿。这些年来一批又一批的战友们到这里祭奠、悼念,圆了他们多年的一个梦,还了他们的一个愿望。我们也有责任告诉我们的子孙后代和父老乡亲,中国在老挝的烈士陵园,除了孟赛,还有两座分别在纳莫和川圹,一共埋葬着269位烈士。纳莫烈士陵园埋葬的大都是工程部队的烈士。川圹烈士陵园里埋葬着5名在美军狂轰滥炸中牺牲的烈士。另外,在国内的勐腊县尚勇烈士陵园,还埋葬着131位烈士,其中援老烈士19名。有机会来老挝的战友们请给烈士们烧烧纸、扫扫墓吧。
但是,这些年来,又有多少中国人知道那场战事和这座烈士陵园呢?更何况王可武、李心平、刘学文这些烈士们!